越不过的生死线
文/常辉
1
佟嘉丽的幸福人生就是在那一天被彻底颠覆的。
“姐，这真的是个不错的项目，我都考察过了，只差资金来周转。”弟弟佟嘉伟紧锁着眉头，食指敲了敲桌子上那份项目计划书。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三份可行性计划了。
嘉丽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老公许伯超。许伯超嘴里呢喃着，手掌摩挲着，好像在考虑措辞，终于还是慢条斯理地开口了：“我爸爸找人看过项目计划书了，说现在金融风暴还没有退潮，风险相对来说大了点。”嘉伟一听这话急了：“什么都是你爸爸你爸爸，你永远都只会听他的话。”
闻声他语带讽刺，嘉丽也不兴奋了。“嘉伟，怎么这么跟姐夫说话，都是一家人，快道歉！”她特意把自己的怒气夸张了三分，为了安抚丈夫。虽然她心里也清晰，嘉伟的家装设计公司确实已经举步维艰，而受金融危机的影响，佟家的房地产公司经营情况也并不理想，没有多余的资金来供嘉伟周转。
“一家人？你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你的一家人？”嘉伟嗓门更高了，接下来他说的这句话，让嘉丽在今后的人生中都恨不得当作没有听见。“当初你生闹闹难产，要不是我拿刀逼着许伯超签字保你，你今天还会坐在这儿？”说完，嘉伟摔门走了。
什么？什么？对嘉丽来说，这句话信息量太大，她一下子停住了。难产？三年前的事了，怎么还有签字这一说？自己怎么不知道？脑海中，她把这些词联系起来，很快组织成一个事实，一个无比希望被否定的事实。
摔开伯超从一旁伸过来拉她的手，嘉丽追了出去，伯超愣了下，紧跟着也追了出去。
2
地下停车场灯光幽暗，照不亮人生那些被隐瞒的过往。
许伯超搓着手，在嘉伟的补充下，断断续续翻出那段被尘封的往事。
许家三代单传，早在嘉丽怀孕期间，公婆便很忐忑孩子的性别，瞒着她在医院找了关系，在嘉丽孕检的时候顺便查清了是个男孩，才满心欢喜等待孙子的出生。预产期还没到，嘉丽提前发作，送往医院发现有难产症状，需要立刻手术。那时，佟家人还在赶往医院的路上，医生问伯超一家，保大人还是保孩子？许父和许母犹豫了一下，最终做了决定：保孩子。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，伯超呆呆地拿过手术通知书，预备签字。
这时，嘉丽的家人赶到了。佟嘉伟看到这样的情况，从旁边一位正在削苹果的候诊家属那里一把夺过水果刀，架在伯超脖子上说：“要是我老姐有什么好歹，我让你一命偿一命！”伯超的父母或许是被嘉伟吓到了，或许是面对媳妇的娘家人觉得理亏，终于同意保大人。还好最后结果圆满，母子平安。
人在碰到巨大打击的时候，第一反应往往并不是痛苦或者悲伤，而是空白。伯超的话像在天涯一样遥远、单薄：“对不起嘉丽，那个时候我太着急，完全被吓傻了，所以爸妈说什么我就听。”
四年多的婚姻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，嘉丽的思绪游离着，连嘉伟开车离开也没有注重到。认识伯超，是7年前在自家房地产公司的一个楼盘开盘仪式上，双方父母着意撮合，除了两人确实郎才女貌之外，不外乎两家的背景。伯超的父亲是本地一家改制后的重型机械厂的大股东，他的伯父更是本地新闻里常常出现的面孔。两个人的结合，为经济联姻这个词上又添了一笔和谐美满的备注。伯超忠厚、有责任心，任何时候都可以让嘉丽无条件地信任；3岁的儿子，刚上幼儿园，对爸爸更是无比崇拜和依靠；而公婆对她也真的像女儿一样地疼。一直以来，嘉丽以为，这样的丈夫，这样的家庭，就是很多女人渴求的标准幸福。
然而，一瞬间，天崩地裂。当命运遇到一个犀利的考验时，有些残酷的真相才暴露出来。7年的恩爱，4年的婚姻，竟然抵不过婆婆一句“无后为大”。谁的生命又活该不重要？而她爱了7年、信赖了7年的男人，竟然在她生死之际，在她不能选择自己命运的时候放弃了她。
3
佟家的别墅坐落在市郊的新区。一大早，嘉丽和儿子闹闹的到来打破了毫无准备的平静。
“爸，妈，我要和伯超离婚。”嘉丽满眼血丝，拦住正要出门的父母。像儿时受了委屈时一样，她忽然抱住父亲大哭起来：“当初我难产的时候，伯超一家人要签字保孩子，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事儿？怎么舍得在发生这样的事后，再把我塞回这些不顾我死活的人家里去生活……”
面对嘉丽的哭诉，父亲欲言又止，最后若有所思地说：“既然回来了，就先住几天吧。”
嘉丽在娘家暂住了下来。原本嫁到许家后，她已经不再帮父亲治理公司，现在，她开始重新回到公司上班，用忙碌来冲淡那些挣脱不掉的往事。
第一天下了班，嘉丽走出公司大门，一辆熟悉的车映入眼帘：伯超的斯巴鲁，就像以前每次回家时看到的一样，嘉丽心里一酸，究竟是7年的感情，并不是一夜之间便可以不复存在。
伯超紧跑两步过来，“嘉丽，我是错了，我当时确实是糊涂了，但这么多年了，我对你怎么样你不知道吗？”没等伯超说完，嘉丽一下子发作了：“平时对我好有什么用？要害时刻你不一样把我往死路上推？”
伯超瞬间无言，嘉丽甩开他的手，沿着城市最长的一条大道，迎着夕阳的背影走去。
然而当推开家门的一刻，客厅里的景象让嘉丽惊呆了。伯超正和佟父对坐在沙发上，议论着昨晚的欧洲冠军联赛赛况，佟母在一旁削着水果，儿子闹闹正赖在伯超身上，在他腿上玩着溜滑梯的游戏。
嘉丽站在客厅门口，竟有点儿恍惚。除了她自己之外，门里是多么和谐的一家人，那些生死攸关的抉择，似乎从来没发生过，只有她一个人在较着劲。冲进客厅，她一把抢过闹闹，指着伯超高声说：“许伯超，这是我的家，请你给我出去，出去！”
“嘉丽！”父亲的声音响起，不怒自威。
“爸爸，你难道忍心将你女儿再推到一个试图杀了她的凶手身边？”
“说得好！”闯进门来的是佟嘉伟，边鼓掌边看着客厅里对峙的三个人。“早该告诉她真相，让她知道谁对她才是真的好！”
“啪——”佟父的巴掌重重落在儿子脸上。闹闹被吓得大哭起来。伯超坐不住了，讪讪地告辞而去。
书房里只剩下父女二人。
“你还记得去年旧城区改造投标的事吗？”佟父点了根雪茄说。嘉丽想了想，点头说：“就是咱们中标的那次吗？”自从金融海啸袭来，房地产业是首先被波及的，直到拿到了那个大工程，父亲皱了很久的眉头才伸展开。“自打你难产那件事后，两家心里都很别扭，联系很少。那次是伯超爸爸主动联系了我，我们俩跑了两次省会见伯超的伯伯，还有一些相关的领导。”父亲委婉的表述还是很快让嘉丽明白了，原来如此，怪不得父亲对伯超一家如此客气。“就是说，你让我为了生意忍了，不要离婚？”她眉毛扬起来。
“我只是想告诉你，伯超一家也为此很后悔，他们也做了很有诚意的事情来表达歉意，再加上他们对你一直以来都不错，这也是我们不告诉你这件事情，让你把这段婚姻继承下去的原因。”爸爸的话滴水不漏，无可反驳。“没有父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。”
4
城市23楼的灯火之上，凌晨两点，许家一家人仍没有睡意，嘉丽几天不回家，伯超无法再隐瞒，只得将事实向父母和盘托出。
“这也怪不得嘉丽，当初我们毕竟是有些过分了。”许母一声长叹。虽然，在她心里，孙子的分量确实更重些，但不能否认她是真心喜欢嘉丽这个媳妇。那次非此即彼的选择，在她也同样是无奈之举。除此之外，联姻几年来，两家的生意如相临的两棵树，地下的根系早已紧紧纠缠在一起。于情于理，她都无法接受嘉丽和伯超离婚。
一直没有说话的许父终于开口了：“嘉丽的父母态度如何？”
“她父母倒是在劝她，只是她弟弟……”伯超欲言又止。
许父以管理者的眼光，很快找到了突破口。“你把佟嘉伟的项目计划书拿给我，我再研究一下。”
第二天，嘉伟正陪嘉丽见律师，咨询离婚问题。嘉伟果断支持姐姐离婚，一方面因为许家拒绝了他的计划，更重要的原因是，站在男人的角度，他觉得伯超太没有主见，随时可以置嘉丽于不顾。
伯超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。“嘉伟，我爸爸想请你到我家谈一下，带上你的项目计划书。”
从许家回来，嘉伟带回了许父400万元的投资。“嘉伟，你的忙我怎么也要帮，毕竟是一家人，对吧？”许父话说得很含蓄，但意思很明确。“我希望你相信我们的诚意，好好劝劝你姐姐。”
佟嘉伟从来不是一个含蓄的人。当嘉丽再找他商量离婚的事时，他开门见山地说：“姐，许伯父已经给我的项目投资了，我觉得他们确实有诚意道歉，也拿出了实际行动，过去的事情，你就不要太在意了，毕竟你33岁了，还有了闹闹。”
嘉丽的最后一个同盟就这样被许家争取了过去。从那以后，她不再流泪，只是经常看着天空发呆。400万元的投资可以买断她的同盟，家族的利益可以买断她的幸福，三代单传的儿子可以买断她的生命。原来，一切有价，皆可交换。她竟然一点不怪嘉伟，真的。
接下来，各种各样的劝慰包围了嘉丽。“这么多年看过来，伯超对你确实是真心。”“你老公要事业有事业，要体贴有体贴，你傻啊才放弃。”“你三十多了，还有儿子，怎么能离婚？”而伯超则天天下班都在公司门口等嘉丽，忍受着她的指责和她的怒气。
最终起到决定作用的是儿子闹闹，小人儿一边粘在嘉丽身上，一边抓着伯超的手，奶声奶气地说：“要爸爸，要妈妈。”嘉丽的心融化了，终于没有反对伯超把她的行李搬上了车。
5
刚踏进十几天没进的家门，一种既熟悉又生疏的感觉让嘉丽心里又一阵酸楚。桌上已经摆满了菜，婆婆笑容相迎：“我特意做了你爱吃的竹笙鸡，快洗手吃饭吧。”嘉丽想挤出个笑脸，但还是失败了，一切仿佛都和从前一样，然而这一派和谐美满的画面现在在她看来都透着虚伪。她试着说话，试着放松，但真的做不到原来那种真心实意的好了，话里话外都带着刻意的客气。
日子过得变了味儿。嘉丽记不得，有多久没有在伯超的怀里躺过，即使睡觉醒了发现是面对他的，也会刻意转过身去。对公婆更是敬而远之。
中秋节的晚上，伯超的父母特意邀请佟家一家人到家里过节。席间，嘉丽听到公公对父亲说：“我们公司新厂区的扩建计划，董事会已经通过了，这两天就会正式通知你。”两个老人的酒杯碰在一起。
父亲又从公公那里拿到了新项目，嘉丽呆呆地坐着，不知是悲是喜。伯超将菜夹到她的碗里，闹闹从椅子上溜下来，缠着爸爸说，青菜是小白兔吃的，他要吃肉。
眼前的一切，表面幸福如九点档的家庭剧，纵使再清楚自己内心并不快乐，嘉丽也无法动手去打破这幅画面。她不动声色地离开餐厅，回到主卧的卫生间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从镜子中，她看到伯超跟了过来，从身后抱住她，在她的耳后落下一吻。
嘉丽身子微微一震，伯超的动作僵住了。门没有关好，一阵欢快的笑声从客厅传来，嘉丽听到嘉伟在说，他的新项目已经开始赢利，闹闹抢着插嘴：“舅舅赚了钱给我买电动车。”
嘉丽没有再抵抗，一动不动地任伯超关上房门。她能感受，门外的幸福，每一滴都是从内心流出，她的父母，她的弟弟，她的儿子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每一个人，只要她愿意成全，不去计较自己内心是否真正快乐。伯超抱紧她的那一刻，嘉丽竟觉得有些悲壮，她没有选择，骗过自己，也许比想象中轻易。
